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支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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支柱

溫也微怔。

“我不懂您的意思。”

他目光矍爍, 隔著病房的灰白望過來,說,“你先過來坐。”

她點頭, 走過來,向給她搬椅子的連仲達致謝。然後面向病床落座,距靳司澍的身位要稍後於靳老太爺。

“我想知道。”

聲若洪鐘起, 她洗耳恭聽。

“如果我孫子這次醒不過來了,你作為他的女朋友,也是他短暫人生裏唯一喜歡的女孩, 會怎麽處理這段戛然而止的感情?”

“會傷心難過到活不下去, 然後拋卻一切與他同生共死嗎麽?”

說話人雙手交疊抵在手杖上,雙腿支地與肩同寬, 身形不偏不倚, 就這樣面對面地與她發出詢問。

和世界上任何一個家族, 長輩找晚輩交流的情形一樣。

可女孩深知那是不一樣的。甚至不可以稱之為“交流”, 而是“審問”。

一種面帶微笑, 眼神卻直擊靈魂的“資格”審問。因為他緊接著說,“我想知道, 我孫子親自選定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他珍愛一生, 愛到為她放棄所有。”

此話一出, 她的回答仿佛成了兩人未來是否能在一起的關鍵拐點。

其實暗示得很明顯了。只要她不傻, 說會、順帶對男朋友和他背後顯赫的家族表忠心,她似乎就能得到這位權利鼎盛的大家長的認可,從此飛上枝頭變鳳凰, 再不必為父母阻撓而戰戰兢兢、患得患失。

然而真是這樣嗎?

來不及思考, 滿心神思就被另一種情緒淹沒了。

靳司澍再也醒不過來了?

只是跟著假設了番,心臟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掐住, 一抽一抽地疼。她拉長呼吸,忍不住將視線投向那人靜穆的側影,一股悲愴無力彌漫胸腔。

還好,他是活著的。

那自己就不怕失去什麽。

於是擡眸,頂著面前人無形壓迫的從容,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。

“不會。”

靳國康與連仲達一楞,飛快對視一眼,繼而收斂訝異,笑呵呵地望著她道,“小丫頭,這是你的真心話?”

“我相信你是聰明孩子,聽得懂我的話。怎麽,你是連騙騙我這個老人家都不願意麽?”

女孩眼底豁然,“正因為面對的是您,我才不敢撒謊。”

“因為我猜您早就把我看透了,也並不真的在意我是否真心。”

連仲達“哎呦”一聲,“老太爺,就說司澍眼光不會差,這姑娘,聰明得敞亮!”

老人點頭,“是聰明。不過我還是想知道你為什麽不會。年輕人心中,愛情不是高於一切的麽?”

她吸氣,隨後坦言,“愛情是很美好,如果能長久擁有也值得人用一生珍惜。可我這條命是我爸媽給的,我沒資格為除他們以外的任何人去死。”

“如果我是個了無牽掛的人,我會。但我不是,所以我只能堅強地活下去。”

“可你活下去會很痛苦。”

她啞然,“是。哪怕只是您的假設,我都覺得心如刀割。”

“但……都是應得的。”

“我和他相識一天,人生就會留下彼此的一道印跡。兩天便是兩道,三天便是三道。而我們已經相識……四千多天了,擁有無數印跡,是除血緣關系外最親近的兩個人。”

“這種印跡不會隨著時間磨滅,反而會因他的離開愈發清晰,甚至結痂發癢。而我就要這樣帶著他的印跡走下去。認真學習,努力工作,賺錢孝敬爸媽,或許再領養一個孩子。”

“可能是漫長,痛苦又平庸的一生,但一定有意義。”

“什麽意義?”

溫也松了松手t心,“我活一天,他就被記得一天,身邊人就不會忘記我是他的,他是我的,我們曾是誰也分不開的一對戀人。”

“可如果我和他一樣死了,那屬於我們的回憶就徹底在這個世界消失了。”

“所以無論是我還是他,都希望彼此是相愛而獨立的。這樣我們的人生才能很長很長,他就是我,我就是他。”

尾音消弭,坐著的和站著的人隨之陷入了無盡沈默。靳國康看她,慢慢有一種在看自己的錯覺。

她說的,不正是自己這些年在做的事情麽?甚至有些羨慕。羨慕她是假設,而自己是真的失去了。

“最後一個問題。”

“您說。”

“既然你看得那麽透徹,為什麽小聶跟我說在救災現場,你幾次三番不顧性命地去救他找他?”

“那時候,你難道沒想起你的父母,你的責任,還有你活著的意義麽?”

女孩眉心一動,緩緩看向沈睡的人,眼睛逐漸蒙上一層淒婉的薄霧。

“如果什麽都不做,他死了,我會自責一輩子。如果我做了,而且和他一起死了,這便是命。天命不違,欠父母的只有下輩子還了。”

“大概真以為他會死,所以本能驅使吧。”

“本能……”老人反覆咀嚼這兩個字,末了大聲笑出來,“好!你對我孫子有本能,也有理智,的確是他身邊最需要的精神支柱。”

“丫頭,我們家人愛光鮮,久而久之,沒一個心不蒙塵的。未來有你,我放心了。”

溫也嚇得起身:

“沒……沒那麽誇張。”

“嗳,不誇張的。”連仲達滿臉笑容地接過話,“溫小姐,司澍少爺為你在老太爺面前下了大決心,自然就是這麽看重你的。而老太爺千裏迢迢趕來這一趟,一是看孫子,二呢,就是為了見見你。”

“如今見了這一趟,嘿,心裏一萬個滿意了!”

“要你多嘴。”靳國康瞅他。

男人連忙上來攙扶,“瞧我這嘴上不帶把門的,一高興把您心裏話都說出來了!有什麽事您吩咐。”

有吩咐,卻不是對他。

“我有幾個雲澤的老朋友要見。你在這裏陪陪他。”

溫也點頭。

“您慢走。”

他恩了聲,表情不再嚴肅,反而慈藹地拍了拍她肩膀,“丫頭,好好努力。”

“時代造英雄,英雄亦適時。誰說宏偉基業只能由我們這些老油子來造就?我看你將來的出息,不僅是我靳家的孫媳婦兒。”

……

出門看見倒黴兒子,靳老太爺扭頭就走。連仲達本來陪同的,只是見眼前孤家寡人實在可憐,預備“開導”他一番。於是招呼警衛員跟上去,說自己稍後就到。

很快走廊裏只剩他們兩個人。

“靳總,雖然我不被允許對外透露老太爺的心思,但司澍少爺是您的兒子,他的終身大事,我想您有權知道。”

“剛才在裏面,您父親似乎對那位溫小姐很滿意啊!”

他嘖嘖兩聲,唇畔笑意縈繞,意味深長,“聰明,漂亮,有主見,而且是真的喜歡司澍。老太爺已經有意接受她做靳家的孫媳婦兒了。”

“我擔心您再執意反對下去,不僅會傷了與夫人的和氣,只怕——”

“我們家的事用得著你管?”

男人語氣輕蔑地打斷他,“連仲達,你仗著老爺子相信你天天在公司給我們兄弟幾個使絆子,我不屑跟你計較。但你妄想插手我靳家的家務事,告訴你門都沒有!”

“別以為我不知道司澍背後的聯絡人就是你。”他起身,用高人半頭的氣勢將清瘦的南方人逼退兩步。

“年輕時給我老子當狗,老了給我兒子當狗。知道的說你姓連的講究,三代對我靳家忠心耿耿。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天生脊梁骨軟,就喜歡做哈巴狗被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呢!”

被人當面指著鼻子侮辱,連仲達不僅沒生氣,反而像聽慣了似的,笑瞇瞇地應和下來,“是,我連仲達就是靳家的一條狗。靳家所有人都是我主子。”

“可惜不是所有主子都願意要我這條狗的,尤其是靳總和您的兄弟們。”

“當然我理解嘛!”

他攤手笑了,“一只仰仗父輩恩情賴著不走的狗就是要被人看不起的。幸承司澍少爺看重,我這條無依無靠的狗算是有著落了。知恩圖報,我又怎能不為他盡心竭力呢?”

靳研松冷哼,“你還算坦蕩。不過你真以為一個二十歲的毛孩子能護你周全?你在老爺子身邊混跡多年,沒這麽天真吧。”

男人從容,“成不成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。他不會永遠二十歲,而我如果一點本事沒有,他也不會接受我的投誠。”

“靳總,來日方長。你不妨相信這四個字的魅力。”

“你什麽意思?”對面人蹙眉。

他悠閑地夾起一根未燃的煙,“其實我也不希望靳家未來的孫媳婦是一個家世平凡的普通人。但您說得對,我沒有資格插手司澍的人生大事,所以我只能等。”

“……等?”

“是。”他狹目精明,“靳總,都是男人,男人什麽德行你我再清楚不過了。司澍之所以這麽執著,歸根究底他還小。小孩子嘛,遇到個喜歡的就想天長地久。”

“等大了,心思野了,不用你阻止,他自己就想換人了。”

“反而你現在逼得越緊,他越叛逆,還容易給兩人感情上保險絲。”

“所以你聽我的,來日方長,順其自然。我不信司澍少爺將來不比您花心,青出於藍勝於藍嘛!”

說完笑著走了。

獨留男人陷入沈思。

稍品,醍醐灌頂。

再品,怎麽感覺被內涵了。

“操!”靳研松反應過來,臉刷地黑了。對著他離開的方向正要罵街,就見幾個護士推車迎面而來。

要在京市,天王老子來他也得罵個盡興。可此時身在雲澤,他不得不給老同學面子。只好吃了這個啞巴虧,悻悻離去。

護士進了病房,給病人褪去氧氣罩,並把吊水的針拔了。

全程動作很輕,因為床邊有個女孩睡熟了,手和病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。

再醒已是日落黃昏。

窗外剪剪清風,孤鶩齊飛。霞光宛若一灣輕柔的水波,將天空蕩滌成朦朧的玫瑰色。

這種感覺很熟悉,像小時候老溫和周女士雙雙晚歸的傍晚:

相似的時刻,不同的季節,睡了一下午的人從涼席上爬起來。光影憧憧孤單,她忍不住哭泣,任性拿腳踢書桌旁做題的男孩,一遍又一遍問她爸爸媽媽為什麽還不回來。

那時不明白,父母加班的夜晚,他為什麽總是拎書包過來寫作業。

直到長成大人的現在,她才仿佛領悟到這一時刻的美妙感。那是一種安心,喜歡的人因自己的存在而不懼怕黑暗;又是一種靜謐,靜到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自己。

醒吧……

只有你和我了。

我真的好想你。

好想好想。

溫也一遍遍在心中默念。

終於,在晚霞落盡、明月升空的時候,她感覺他手指動了下。她激動地揉揉眼,湊近再看,他手指又動了下。

“靳司澍!靳司澍?”

無人理會。

她跳起來,預備到外面找醫生。

然而身型一頓,手被一股熟悉的力道抓住了。

“不要走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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